春分刚过,枞阳的油菜花便如约而至。岱冲湖畔的“小叶岛”上,绵延不绝的金色浪潮在长江北岸的褶皱里舒展开来,梯田蜿蜒如大地书写的五线谱,花海在丘陵间奔涌成流动的琥珀。蜂蝶嗡鸣的午后,游客穿梭其间,衣袂拂过花瓣,镜头定格的笑靥与花影,皆是三月馈赠的明信片。然而,在这片绚烂之下,藏着另一层更厚重的金黄——那是故乡人与土地的默契,是菜籽油香里沉淀的岁月。
耕者常说:“花开是景,结籽是命。”油菜花的盛放,从来不只是为了一场视觉的盛宴。那些看似柔弱的黄花,在春风里悄然孕育着籽粒。待到暮春,花瓣零落成泥,青绿的菜荚便悄然饱满。收割时节,农人弯腰割下枯黄的秸秆,黑褐色的油菜籽簌簌落入箩筐,像一粒粒浓缩的阳光。这些籽粒,是土地对辛劳的回应,亦是枞阳人餐桌上的魂。老榨坊的师傅总说:“油香是从古法里熬出来的。”记忆里,镇东头的油坊总在初夏便热闹起来。木甑蒸熟的菜籽泛着焦香,石磨碾碎的籽粒裹着热气,被稻草捆成圆饼,层层叠叠码进榨槽。粗重的木槌撞击铁楔,一声声“嘿哟”的号子中,金黄的油浆汩汩流淌,浸润了坊内的每一道木纹。新榨的油尚未沉淀,便有人提着陶罐等候,油香混着汗味,在夏日里的清晨凝成白雾,飘向蜿蜒的乡路。
这油香,曾醉倒过刘禹锡笔下的玄都观,也染黄了杨万里诗中的蝴蝶翅。古人以“满地金”喻其绚烂,却不知这金黄亦是枞阳人生活的底色。旧时贫寒,一碗糙米饭淋上几滴滚烫的菜籽油,便是农忙时最踏实的慰藉;如今,古法压榨的菜籽油成了游子行李箱里的珍物,密封的玻璃瓶中,晃荡着故乡的云影与江河。若说花海是枞阳的衣裳,菜籽油便是它的血脉。春日宴席上,一碟清炒菜苔需以本地菜籽油旺火快烹,方能锁住茎叶的脆嫩;寒冬腊月,炸圆子的油香从灶台漫向街巷,勾连起邻里的谈笑。就连岱冲湖的农家煮乌鱼汤,也定要先舀一勺金黄入锅——鱼鲜与油香在陶罐中交融,翻滚出“鱼米之乡”的丰饶。
如今的枞阳,油菜花早已超越一季农事。G347公路沿线,花海与引江济淮的碧波相映;三公山脚下,黄梅戏的唱腔混着油坊的夯声,成了油菜花文化旅游节最生动的背景乐。游客在荷叶田田农庄的花田里打卡,而农人笑着将“古法压榨”的标签贴上电商包裹——传统与现代,在这片金黄中达成了某种和解。或许,油菜花最懂枞阳的脾性。它既能以轰轰烈烈的绽放,将枞川大地妆点成花的海洋;亦甘愿沉入榨坊的阴影,化作一滴浓香,滋养代代枞阳人的胃与心。当暮色浸染岱鳌山,晚风捎来江水的潮意,我总想起查慎行的诗句:“花时篱落间,色比黄金黄。”这黄金,不单在诗人的笔下,更在故乡的烟火里,生生不息。
作者:枞阳县文化馆 丁菲